四十年了，总想回来看看你（四）

书的敬畏

书是文化的载体。敬畏书籍是敬畏文化，糟蹋书籍是糟蹋文化。“文革”中焚毁书籍，是一种罪恶式的糟蹋。如今乱印垃圾书籍，以及戏说名著甚至戏说历史之类，是一种亵渎式的糟蹋。

“糟蹋书籍是造孽。”这是祖辈刻在我幼小心灵上的名言，它让我受用终生。听父亲说，土改岁月，爷爷出生在荒洲邈泽的农家，家里除了老皇历，再没有别的书籍。那一年，村南的刘家畈没收了地主的财产，堆在乡里的稻场上。很快，家具衣物等被贫农雇农分走了，几十本书摊在竹席上没人要。乡长开恩说：“伢儿每人拿两本。”线装书是对折的，翻过来订成本子，可以练毛笔字。爷爷拿回两本，要拆开，奶奶急忙制止：“用书做本子，罪过了。”邻家胡妈想拿去剪鞋样，奶奶更不让：“用书剪鞋样，踩在脚下，会遭天打五雷轰。”她把两本书锁进箱子，我家便有了真正的书。奶奶对父亲说：“打倒地主，还能打倒书？”

“文革”中，父亲遭遇了一回敬畏书籍的风险。一次，父亲从一个破旧的书库里，给单位拉回了几麻袋旧书。这全由他一个人挑选，皆为当时看不到的经典。拉到单位库房，处长一看，说：“怎么尽是封资修？”父亲解释：“这叫找靶子。批判封资修，没有靶子怎么批？”这解释颇让处长满意。他说：“以后有人问，你就这么说。”并让父亲把窗户钉死，用大锁把门锁紧，没有他的指示，什么人都不借。他还是不放心，又严肃地指示父亲：“刻个‘供批判用’的图章，该盖的全盖上。”那几年，父亲尚未成家，有时无事，就反锁进库房，埋头读封资修。在那样的政治气候下，争得了一些机遇。而今，这些书籍都重新出版了，不再是难求的奇书。但在那个年代，书籍的匮乏，比缺米票油票肉票还厉害。有人得到一部好书，便下大功夫，整本地抄下来，还要保密，手抄本也会成为罪证。往事已矣，恍若昨天，实为隔世。改革开放，让我们打开了封闭，得以走出书籍饥渴的那个年代。

然而，禁锢挣脱之后，书籍市场闹哄了，却又日渐杂乱。一方面，什么书都想出版，什么书都敢出版，不顾社会效益，不听群众呼声，只为博得眼球。另一方面，对文学名著、历史典故缺少应有的尊重，胡乱改编，随意戏说，秘事成了看点，调侃成了风尚。这两个方面，都掺杂着极强的功利性、随意性、庸俗性。还有这文集、那文选，用公费出版，用公款购买，今日发下去，明日废品站一大堆。这种状况叫人忧心。一个直接的恶果是，败坏了优良传统文化风尚，使得人们对书籍的敬畏之心，疲软了，淡化了。这又怨不得人们，垃圾书挤上书架，无用书到处乱发，口袋书误人子弟，能让人们对书籍敬畏得起来吗？败坏大众爱书读书的胃口，会成为民族的孽种，为子孙所不屑。

书籍承担不起作者的名利，承担不动书商的贪欲，承担不了社会的浮躁，承担不得阴暗中的蝇营狗苟。书籍只能承担文化，承担人类智慧，承担精神食粮。前者都是对书籍的糟蹋，后者则能激发读者对书籍的敬畏。

原作者： 张小纯